《我想握住你的手》
“司机,停一下车,这儿有个病人。”嘈杂的公交车上,一位乘客喊道。
我回过头,看见一个虚弱的女孩子,十六七岁的样子,满脸都是痛苦,用手捂着胸口,看来她心脏很难受。
司机停住车,走过来,很有经验地说:“这里停车不方便,等过了桥,我打120,送你去医院。”
过了桥,几个热心的中年妇女扶着孩子下了车,有人给女子服下了几颗速效救心丸,司机也拨打了120。司机问了孩子家人电话并拨打了,孩子父亲立刻驱车往公交站赶。
考虑到司机要继续开车送乘客去下一站,我料定司机断然不会送这名女子去医院。我凑在司机耳根后说:“您一会儿不送她去医院吧。您把她爸爸电话告诉我,我送她去医院,我一会儿和她爸爸联系。”
司机看了看车,还有车上的乘客,似乎明白了自己没有时间去医院,于是把孩子爸爸的电话告诉我了。
救护车来了,两个医生过来测心跳量血压,并询问情况,几个妇女在那儿热心描述孩子的情况。
我没有回答医生的问题,我跑去把担架推过来。又回到车上去问医生:“医生,我可以送她去医院吗?”
“您是她什么人啊?”医生问。
“我不是她什么人,我只是个路人。”我回答说。
“那不用了,把她交给我们就行了,你放心吧。”医生说。
我心想,我想到的事情可多了,可不是你一个医生想的这么简单,我去与不去差别可大了。
我停顿了一下,又问:“我可以去吗?”
医生说:“可以,你坐后面吧。”
我于是立刻上了救护车,此时此刻,病人还没有上来。但是,不一会儿,病人就被推上来了。
除了救护车司机,车上还有五个人:病人、我、还有三个医生。三个医生不停地问病人个人信息,姓名,年龄,家庭住址,等等等等。病人呼吸急促,心跳140次每分,气若游丝,命悬一线,医生居然还在问问题,我极为愤怒,觉得医生太残忍。但是我又不是专业人士,于是只好安静得看着病人,一言不发,只希望通过眼神鼓励病人要坚强一点,挺过这一关。
到了医院,下了车,几个医生围住我,问这问那,主要是问病人怎么啦,有啥症状,啥时候发作的,如此等等。
知道了大概情况后,医生不再做任何处理。我觉得非常惊讶,病人都快没气了,怎么还不抢救?原来医生在等家属来签字。签字的意义就是家属承诺:不管抢救结果如何,一切由病人及家属负责,与医院无关。
此时此刻,病人已经无法正常说话了。
医生等家属来签字,可是医生居然连病人家属的电话都不知道。
家属也着急见到自己的孩子,可是居然连孩子具体在哪儿都不知道。
此时此刻,我来医院的价值就体现出来了:我是医生与家属之间的桥梁,我可以告诉医生家属在哪儿,我也可以告诉家属孩子在哪儿。
不仅如此,我还和孩子妈妈通了电话,询问了孩子的既往病史和最近吃了什么药,得知孩子吃了抗抑郁的药:文拉法星。我用手机查了查这个药的副作用,知道这个药确实影响病人心脏,于是立刻报告了医生。医生也就大致知道了病因。
我若不来,医生连孩子为啥会心脏难受都不知道,这不就是我来的意义吗?而这一切,我在上救护车之前就大致想到了。而那个说“交给我们就行了,你放心吧”的医生,早已经云里雾里,不知所措了。
医生给孩子抽了点血,把我叫过去,让我给孩子按压十分钟,我立刻按压住了。
此时此刻,孩子的情况非常糟糕。糟糕到什么程度呢?孩子的眼睛时而睁开几秒钟,翻一会儿白眼,然后又闭上了;过一会儿,又极力睁开,再翻一会儿白眼,然后又虚弱地闭上。孩子的呼吸时而停好长一段时间,时而又大口呼吸几次,像在水中挣扎似的。
我已经明显感觉到这孩子快不行了,我的手都有点发抖了。我心想:这孩子不会就在我眼前撒手人寰吧;千万不要撒手人寰啊,你爸爸正在赶来的路上了;你要真撒手人寰了,我待会儿可咋跟你爸交代啊。
每当遇到这种特殊时刻,我就开始祷告,我在心里默默祈祷:“上帝啊,求求您救救这个孩子;她才十七岁,花一样的年纪,您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;她还有爸爸妈妈了,她走了,让她爸爸妈妈怎么活啊;您不是说,凡祈求的,就得着;寻找的,就寻见;叩门的,就给他开门吗,您说话算数;无论这孩子欠这个世界多少,我一人承担;要惩罚就惩罚我吧。”
每次祈祷,我都是以“要惩罚就惩罚我吧”结尾,这可能是因为我命运不好,遭受的痛苦太多,所以再来点痛苦也不算什么。
至于我的祈祷,一向无比灵验。有人也许会问:为什么灵验?我的回答是:因为我相信;我向善数十年,就凭我这份善心,上帝必须给面子;我的祈祷必定有效,对此,我从不怀疑。
我俯下身去,小心翼翼地在孩子耳边说:“我已经为你祈祷了,你会好起来的。”
“放气治疗。”孩子颤颤巍巍地说。
“什么,你说什么,我没听清,你再说一遍。”我问。
“放气治疗。”孩子又重复一遍。我也把问题重复一遍。
孩子一连重复了五遍,我依然觉得匪夷所思。我听说过放血治疗,没听过放气治疗,这气从哪儿放了,你都快没气了,还需要放气吗?
这时候,我用手招来一个护士,说:“病人有话要说。可是,我听不明白。您过来听一下。”
护士俯下身去,只听见孩子用小猫一样小的声音说:“放气治疗。”
我还是不理解,于是问护士:“她说的啥意思?”
护士信誓旦旦地说:“她说的是:放弃治疗。”
啊?放弃治疗。原来这个孩子是不想活了,想要放弃治疗。我心头一紧,我都为你祈祷了,你可要好好活下去啊。
这是我第一次从一个病人口中听到这种话,我对于生命的脆弱感觉到深深的绝望。
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在我面前说放弃治疗,我感觉自己像个罪人一样,仿佛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不够关心这个病人,以致于让她失去了生存的渴望。
此时此刻,我还压着孩子的手,那两根止血的棉签,像一个镣铐一样,将我们捆绑在一起,将我们的命运捆绑在一起。
我真想冲这个孩子大吼大叫:“孩子,你有什么理由放弃生命。你以为我过得很好吗?你知不知道,我每天也过得郁郁寡欢,生不如死;我也一身的疾病,我的病历是越来越厚,任何一项疾病都能要了我的小命;无数次,我站在这座城市的大桥上,都想要纵身一跃,了断这悲惨的一生;我还不是怕亲人难过,所以不去走这一步,你以为我舍不得我这条贱命吗?每个人都要对生命负责,即使满身伤痕,也要好好活着;我若是快意一死,今天谁送你来医院,今天谁救你一命。”
我一方面怜悯这孩子的痛苦,这孩子若不是过得生不如死,也不会吃抗抑郁的药,也不会想要放弃治疗;另一方面,我又对她放弃治疗的想法感到愤怒。
孩子,我想握住你的手,不管这个世界欠你什么,我都想代表这个世界对你说一声:“对不起。”
在这座城市、这个国家、这颗星球上,还有无数人正在遭受抑郁的困扰。以前,我总是天真地认为:抑郁的人就是想太多了;或是太贪了,想要的太多了;或是太脆弱了,心理承受能力太差了。
直到我见到你的时候,我才知道:抑郁不仅是心理问题,也是生理问题,而且是个威胁生命的问题。
我听说抑郁的人都是善良的人,总是成全别人、委屈自己。孩子,如果这个世界欠你什么,我们以后慢慢还给你。但是,你得好好活着呀,我们才有机会还给你呀。
孩子爸爸过来后,我匆匆交代几句就走了:我已经尽力了。
晚上,我终于还是放心不下,又来医院看看孩子怎么样了,路上,我还特意买了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酸奶和蛋糕。
孩子妈妈守在床边,我和孩子妈妈描述了一下白天发生了什么。孩子认真地看着我,仿佛在打量着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。
那个绝望的孩子不见了,面前仿佛是一只温顺的小绵羊。
我聊了一会儿就走了。走出医院的大门,明亮的月光洒在身上,我又开始祈祷:月光女神,我希望这孩子好好活下去,求求您赐予这孩子活下去的勇气。
月光摇曳着路边的树叶,好像同意了我的祈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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